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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夜獨酌記/周俊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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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好報

8月. 31, 2025

周俊傑

晚風剛濾去暑氣的黏膩,便裹著些微涼漫進窗。窗外的懸鈴木葉子已染了淺黃,風一吹,就有幾片打著旋兒落下來,影子投在窗紙上,像晃動的淡墨痕。簷角的燈串亮著暖黃的光,把秋夜的涼暈開一層軟邊,連遠處傳來的晚歸人腳步聲,都被風揉得輕了,沒入夜色裏。我望著窗紙上的葉影發怔,忽然想起櫃角那只陶酒壺——是去年秋末收的陳釀,封壇時特意留了道細縫,好讓秋氣慢慢滲進去,此刻風裏的秋意正濃,倒應了白居易“晚來天欲雪,能飲一杯無”的閑趣,該是啟封的好時候了。

從櫃角翻出陶酒壺,指腹先觸到壺身細密的冰裂紋,是去年搬壇時不小心碰出的,當時還惋惜了好一陣,釀酒的老人卻說“裂得巧”,秋夜的露、階前的桂香,都能順著這縫滲進酒裏,添幾分自然的醇。壺身蒙了層薄灰,擦淨後露出淺褐的陶色,映著桌角的臺燈,倒有了幾分古意。啟開壇口的棉紙時,酒氣沒敢猛衝,是像秋霧似的,貼著桌面緩緩漫開——不是新酒的烈,是種溫溫的醇,混著點曬乾的糧香,像被秋陽曬透的老木櫃,不沖鼻,卻勾著人忍不住往鼻尖湊。斟進白瓷杯裏,酒液是淺琥珀色,晃一晃,杯壁上掛著淡淡的酒痕,慢慢往下淌,像秋夜漏下的月光,柔得能融進心裏,倒讓人想起李白“會須一飲三百杯”的豪情,只是此刻我只求淺酌,不負這秋夜。

第一口沾著舌尖,先是極淡的甜,軟得像剛化的糖,順著舌尖往喉頭漫;再咽下去,才覺出絲輕辣,不刺喉,反倒像團暖霧,從喉嚨往下沉,很快就裹住了心口的微涼。我捧著杯子坐在窗邊,風又從窗縫鑽進來,帶著階前桂花的淡香,混著杯裏的酒氣,漫在鼻尖。抬頭看天,能望見幾顆疏星,掛在墨藍的夜裏,像被酒氣熏軟了,比往常更亮些。等那股暖意散開,才發現這甜裏藏著些沉味——不是單一路的甜,是陳酒特有的厚,像積了些時日的月光,溫而不薄,在舌尖久久不散。忽然想起蘇軾在《水調歌頭》裏“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”的悵惘,此刻雖無明月,卻有這秋夜和風,倒也有幾分“把酒臨風”的愜意。

再斟第二杯時,特意讓酒在杯裏多醒了會兒。窗外的懸鈴木葉還在落,一片飄到窗臺上,被風卷著蹭過杯壁,留下道淺綠的痕。這口咽得慢,甜意先在嘴裏繞了圈,才跟著暖意往下走,辣意也淡了些,只剩溫溫的醇在舌尖留著,像沒散的秋陽,裹著讓人安心的溫度。酒意慢慢漫上來,臉頰開始發燙,不是燒得慌的熱,是暖融融的,像貼了片曬過太陽的薑。看窗外的燈影、葉影都晃得慢了,連牆上掛鐘的滴答聲,都似被酒氣泡軟了,每一聲都慢了半拍。這時候倒懂了陶淵明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”的閒適,原來獨酌的妙處,不在酒多,而在能借著這微醺,把心裏的浮躁都濾掉。

壺裏的酒漸漸少了,杯底積了層淡淡的酒渣,是釀酒時沒濾淨的糧粒,嚼一嚼,竟有股子糧食的生香。我盯著杯裏的酒液發呆,忽然覺出這酒的妙來——它不烈,不會讓人醉得糊塗,卻能讓人慢慢松下來。甜不是搶著來的,辣也不是硬闖的,連暖意都是慢慢漫開的,像秋夜的風,不慌不忙。階前的桂花又落了些,風裹著香進來,落在杯沿,沾了點酒液,竟也有了幾分醇意。想起王維“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”的送別情,此刻雖無故人在側,卻有這秋夜、這陳酒作伴,也算不負時光。

後來再斟時,故意讓酒液在杯裏晃得久些。看那些酒痕順著杯壁往下滑,忽然想起封壇時老人說的話:“好酒得等,得讓日子慢慢浸。太急了,甜就浮著,辣就紮著,只有等秋氣滲透了,甜和辣才肯好好湊在一塊兒,成個溫吞的醇。”這話此刻聽來,倒像應了古人“酒是陳的香”的說法,也像說透了日子的道理——秋要慢慢涼,酒要慢慢釀,日子也要慢慢過,急不得。

此刻酒意已漫到眉梢,手裏的白瓷杯也沾了溫度,杯沿的酒氣混著桂香,聞著竟覺得暖。我又抿了口,這次竟品出些沉勁——不是酒烈,是那股醇味在嘴裏留得久,像秋夜的影子,慢慢拉長,卻不消散。原來這酒的好,從不是靠烈氣撐著,是靠時日養著,靠秋氣潤著,才養出這溫而不薄、甜而不浮的醇,恰如這秋夜的微醺,不濃不淡,剛好能讓人卸下防備,看見日子裏的軟。

壺空時,窗戶外的夜色已經濃得化不開。杯沿還沾著淡淡的酒氣,聞著竟覺得暖。我摸著陶壺的冰裂紋想,古人飲酒,或抒懷,或解憂,或贈別,而我今夜獨酌,不過是借這杯陳酒,與秋夜對話。這秋夜的微醺,從來不是因為喝得多,是這酒懂秋,也懂人——它把秋夜的涼、桂花的香、時日的沉,都裝進了杯裏,不催著人醉,只陪著人慢慢品。讓你在一口口醇甜裏慢慢覺出:原來好的時光,和好的酒一樣,不用急,慢慢嘗,才能品出裏頭最真切的滋味,像古人筆下的秋夜獨酌,簡單又綿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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